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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拆一场杀猪盘

2020-12-30 11:26:31 admin
  中国经营报(博客,微博)《等深线》记者苑苏文 北京、保定报道  魔鬼藏在细节里。与前夫分开10多年后,周琳开始网恋,对方对她知冷知热,每天与她通话到深夜,疗慰她的孤独。然

  中国经营报(博客,微博)《等深线》记者苑苏文 北京、保定报道

  魔鬼藏在细节里。与前夫分开10多年后,周琳开始网恋,对方对她知冷知热,每天与她通话到深夜,疗慰她的孤独。然后,看似很自然地,电话那头声音磁性的男人开始倾诉理财赚钱的财富梦。

  刚开始,男人表示他来出钱,请周琳帮忙操盘。“广发理财”——这是周琳点开对方发来的链接,下载到手机上的APP平台。填写手机号和银行账户信息时,周琳忽略了,这个平台与广东发展银行其实没有联系。

  周琳在梦里。男人开始规划未来:赚点钱,可以一起去旅游,重要的是要共度后半生。

  层层加码,周琳投入百万元,她在平台的“理财金币”也变成了288万个,假如提现,就是288万元人民币。每当她想提现,客服和男人都建议她继续充值,理由包括:赚隔夜彩金、打双倍流水、解冻账户。她听从摆布,心中既有占便宜的侥幸,也有可能被套的焦虑,那个男人也在“帮忙”,给了她几十万元“支援”,她发动朋友借钱几十万元,平台让她赚的钱也有几十万元。

  男人承诺“帮”周琳把钱提现。但其实,他到了谢幕的时刻。为了减少周琳事后内心的冲击,操作之前,男人让周琳“做好准备”,并主动袒露这个平台“太揪心了”,“以后不要碰这些东西了”。

  周琳完全相信,他们两人会风雨与共。她听男人指挥,所谓“理财”就是押注大小,几分钟内,288万金币就输没了。

  从警察口中,周琳第一次听说了“杀猪盘”。这个由犯罪团伙定义的犯罪名称,暗含对被骗者的贬低,加重了周琳的羞耻感。“我还是一个猪一样的。”如今被骗已经过去一年半,当周琳向记者讲述这段经历时,仍然时不时归咎自己。

  “杀猪盘”被归为电信诈骗的一种,其背后与跨境诈骗、网络赌博平台挂钩。从APP软件和网站的开发,到洗钱结算,再到用欺骗的方式推广运营,新型诈骗集团构建了完整的跨境犯罪产业链。

  警察追查到,周琳被骗的资金部分流入到了北京的一家支付平台公司,账户中有数千万元,已被冻结,更深的洗钱通路有待调查。此后,周琳加入了一个“被骗百万群”,顾名思义,里面都是被电信诈骗超过百万元的受害者。微信群里成员数百,被骗三四百万元者不胜枚举,最多有人被骗了800万元,他们都不愿公开发声,甚至有的还没将被骗的经历告诉家人。

  “说真的,说一回心痛一回。”周琳说。

  伴侣

  男人自称叫刘易锋,名字令人联想到常在电视剧里演男主角的李易峰。2019年春天,周琳生意运转顺利,工作轻松,她开始有大量时间追电视剧,还把删除的抖音又下载回手机里,在抖音上,刘易锋给周琳发去私信。

  对话几句后,周琳当时认为,这个男人很风趣。“出于礼貌性的回应”,两人成了微信好友。刘易锋说话让周琳有“朴实感”,在朋友圈不晒豪宅别墅。

  周琳在南宁开店,刘易锋就说自己也开店,做铝合金生意。每天傍晚和深夜,刘易锋打电话给周琳时,背景都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。周琳说自己是单亲妈妈,带着十几岁的孩子,刘易锋也说自己离婚了,也有孩子,他称自己和周琳年龄相仿。

  周琳分享自己曾在广州打工的经历,刘易锋“碰巧”也去过广州,并主动谈起2000年前后在广州被查暂住证的经历,这激起了周琳的共鸣,刘易锋说他为了躲避检查,跑到山上住了几天,周琳更加相信。

  周琳现在想来,刘易锋表现得与自己“过于投机”,但在当时,他说起同龄人才有的经历时,几乎是随口说出,毫无停顿,就像亲身经历过。“当时根本没想到这是一个精心设下的局。”

  熟络之后,刘易锋开始攻心。他问周琳:孩子大了,你自己也挺寂寞的,你不孤独吗?人生总要有一个伴。

  “遇到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,又谈得来,好像也还踏实,我心里的感情一下子就打开了,所以对他完全不设防。”那句话触动了周琳,当时的“刘易锋”对她来说,就像完美的人生伴侣。

  周琳说,她与前夫分开,正是因为无法沟通。她来自南方的城市,热情,喜欢说话,前夫来自北方的农村,木讷,不善言谈。“他是那种啥事都放在心里边,你跟他沟通,他也不愿意跟你沟通的人,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想。”周琳说,在儿子两岁的时候,她就带着儿子回到南方,十几年来独自把孩子带大。

  刘易锋自称“老头子”,称呼周琳“老婆子”,像过家家一样,他们开始网恋。

  周琳留意到,两人加了微信之后,刘易锋的抖音账号就改了名字,删除了以前的视频,放上了和此前长得不一样的男子的自拍。刘易锋解释,找到周琳之后,他就不玩抖音了,把账号给了朋友用。这个细节如此怪异,但在当时,没能引起周琳的警惕。

  周琳从来没能与刘易锋实时视频过。

  网恋十几天后,没有事先打招呼,刘易锋给周琳发送一张图表,上写有“广发理财B区1期”。“我都没理过财,不懂这些。”周琳在回复后加上了笑脸表情。

  周琳没有聊,刘易锋也不主动推荐。又过了几天,当周琳提起“比较闲,在追剧”,刘易锋邀请她“帮忙弄平台”。他告诉她,自己有两个号,但是只有一个手机,希望借用周琳的手机登录账号,他发语音指导周琳操作。

  周琳下载了“广发理财”APP,输入刘易锋提供的手机号,登陆进去。这是一个虚假理财平台,与广东发展银行并无联系。这类平台后台由诈骗团伙操纵,方便操控理财盈亏,诱导“客户”多充钱后,再全部亏完。对于类似的诈骗软件,编造任何虚假手机号都可登录。

  造梦

  操盘那几次,是刘易锋故意给周琳展示赚钱的假象。

  “他就在一步步地引诱我。”周琳说,在往后的聊天中,刘易锋打探她的收入,她本想有所保留,就称自己赚得少,没想到对方却建议“你收入少,可以挣一点提高生活层次”,周琳又称“没时间天天搞这些东西”,刘易锋却见招拆招:“这个东西不是天天有钱给你挣的,刚好有合适的机会,可以赚零花钱。”

  “他一直跟我说,我也很烦,我又不懂得拒绝。”作为被害人,周琳却在讲述时总想为自己辩解,对于被骗这件事,她仍觉得自己也有错。

  软磨硬泡下,周琳终于把自己的手机号和银行账户信息填进了理财平台,刚一填好,页面上就显示注册成功。她回忆,当时她正在逛街。刘易锋告诉她:“你想买什么就尽量买吧,等一下就赚回来了。”逛街回来后,刘易锋关心周琳买的东西,她表示:“只有两条裙子,千把块。”刘易锋的话立刻跟上:“一下我就帮你赚回来了。”

  周琳充值3000元,她感觉,刘易锋嫌她充得少,闹起了小脾气,她坚持不多充,刘易锋就没有带她玩。这看起来就像情侣为了一件正常的事起冲突。“我也不相信这个能赚钱嘛。”周琳说,她最初给自己设定的投资额就是三五千元,主要是为了响应“男朋友”的要求。“我想这东西亏了,我也能亏得起,我真的没想到后来会搞那么大。”

  这种小冲突,会令周琳这个弱势方的内心开始动摇,方便刘易锋后来步步紧逼。

  一周后,刘易锋的“小脾气”消失。“又有机会了!”他“不计前嫌”,又找到周琳。周琳又充了2000元,令账户里的总金币达到5000个。

  这个所谓的理财平台里,更像是个赌博平台,用户充入的钱变成“理财金币”后,进行大小或单双的押注,押赢了就赚一笔,押输了就失去金币。

  看起来开奖结果是随机的,但刘易锋却宣称知道内部消息,可以稳赚不赔。周琳听从他的建议投注,5000金币变成了5500金币。在刘易锋指导下,周琳点选“提现”按钮,三分钟后钱轻松到账。

  开局之后,刘易锋没有催促周琳继续投资“赚钱”,反而不再提起这事。“他应该也知道我是比较谨慎的,所以我不去问他,他也不提。”周琳的心思已经被手机另一端的男人拿捏清楚,刘易锋在每天的电话里,更加积极地聊生活和婚姻,令她感觉,自己与这个男人的共鸣越来越深了,“所以就更加不设防”。

  又是一周之后,刘易锋才带周琳重回理财平台,几乎逢押必中,又赚了几百元。听从刘易锋的建议,周琳开始增加投入,充进了5万元,净赚5000元,接着她充10万元,金币数量变成了11万个,并顺利提现到账。

  又充进20万元后,刘易锋的建议是,不要提现。周琳回忆,她被“老头子”告知,再投注不保准能赢,但恰逢平台搞活动,如果充值总额达50万元,7天后取出,就可赚一笔不菲的“隔夜彩金”。“这种机会不是每时都有的,一年就一次而已的。”刘易锋信誓旦旦。

  提到还要再凑30万元,过往商场上积攒的审慎令周琳开始迟疑。她对刘易锋表示,凑不出钱,想要提现,但刘易锋鼓励她“勇敢”,并让她去问“客服”能否宽限几天,客服回复可以延迟7天。

  当周琳第二次坚持提现,刘易锋的语气就凶了起来。“他说我没有格局,小家子气,这样做不成事。”激将法起了作用,周琳脸皮薄,“死要面子”,她“着了道了”。

  左为刘易锋第一次向周琳透露理财软件信息时的聊天截图,右为刘易锋劝说已经投资百万元的周琳继续投资,“解冻”账户时的话语。受访者供图

  深渊

  为了给自己宽心,周琳打算在第七天充值进去,然后立马取回。她没想到的是,从那刻起,她已经踏入一张大网,所有钱都将有去无回。

  2019年4月17日,第七天。这天早上,周琳找朋友借的30万元转了过来。“钱到位了。”9时28分,她给刘易锋发微信信息,但对方直到11点多都没回复。周琳有些着急,主动把钱充进平台。

  充值成功,但点选熟悉的提现按钮时,却显示操作失败。客服答复周琳,她没有参与投注“打流水”,涉嫌恶意套现。周琳反驳客服,表示之前说好充了钱就能提现,没说打流水的事,他们吵了起来。“你们这是诈骗。”周琳在对话框打出这句话,但客服回复了许多法律条文,这时,在微信上,刘易锋在回信了。

  “怎么会提不出来啊!应该正常都可以提现的!”刘易锋表现得并不知情,然后他“分析”一番,得出结论:“老婆子,你是不是晋级的时候彩金全部领取了呀!”周琳辩白:“他自己到账的,不是我领取的。”但刘易锋一口咬定,是周琳擅自操作,出了问题。

  “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,那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去做了,那平台不就早垮掉了。”刘易锋怪罪周琳。

  客服给出建议,要不然拿账户上的金币进行投注“刷流水”,要不然再充值50万元。刘易锋却指出,“刷流水风险太大了,很容易亏的”,眼前只剩继续充钱这一条路。“我就是想着把我的钱提出来。”周琳着急了。

  周琳当时称,自己没有50万元,刘易锋则提出“夫妻一起承担”。过了几天,男人告诉她,已经凑够了30万元,只需要周琳再拿20万元,周琳称不愿再找朋友开口,刘易锋建议:“那就贷款吧。”

  周琳曾把支付宝个人信用分告诉刘易锋,分数超过700分,意味着很好的信用。刘易锋给周琳推荐了网贷平台“招联金融”,她填好申请信息,对方打电话核对时,问她介绍人,她说了刘易锋的名字后,账上很快收到了28800元。事后反复咀嚼这些细节时,周琳发现了疑点:“刘易锋这个名字肯定是假的,但是网贷平台听到这个人,根本没核实,立刻就放款,是不是串通好的?”

  距离凑够20万元还有很大的缺口,刘易锋又向周琳推荐了若干网贷平台,周琳都拒绝了:“我不想把我的个人信息填到这种平台上去。”刘易锋则建议她挪用货款,最后,周琳还是向朋友借钱,为这20万元买了单。

  账户里的理财金币超过了100万个,周琳让刘易锋操作提现,对方满口答应,但周琳等了一天,钱都没提到账上。客服称,检测到她的账号在异地登录,为保证资金安全,已经将账户里的钱冻结。

  周琳向客服发了更大的脾气,再次提他们是“诈骗”,自称要报警和起诉,客服威胁她:“你言语不当,会有律师团队联系你。”之后,周琳联系了一位律师,律师建议她报警。

  晚上8时20分,周琳走进了派出所。警察看了她手机上软件的页面,让她第二天再来做笔录。回家后,刘易锋联系上她,周琳没透露自己刚从派出所离开,只提到打算报警的想法,刘易锋告诉她,如果派出所帮她提现,钱要上交,又把她吓唬住了。

  “骗子又把我脑给洗了。”周琳说,刘易锋向她说了甜言蜜语,承诺帮她想办法,并且为了证明自己确实“有办法”,还给周琳发了刚刚成功提现160万元的截图。于是,周琳第二天没有去派出所做笔录。

  客服告诉周琳,如果要让账户解冻,需要再充值80万元。周琳找刘易锋支援。“我说他已经有160万元了,我这80万元是可以解决的。”但刘易锋却称,这些钱当晚要打给朋友做工程周转,只能支援一小部分。

  “我一直在纠结,一直害怕,我就总觉得这个平台应该是骗人的。”但是,沉浸在恋爱氛围里,周琳无法作出正确判断。“解冻了就提现了,我们去旅游一下,放松自己。”屏幕那头接连发来信息,给周琳“造梦”。

  山盟海誓背后,是不见底的深渊。周琳再度找朋友借了钱,充值了几十万元。

  账户“解冻”了,里面的“理财金币”和平台的“彩金”合计288万个,如果能提现,就是等额的人民币。刘易锋主动说:“这笔钱提出来后,我们都不要碰这些了,太揪心了。”周琳听刘易锋的指挥,开始押注,“刷流水”,这些钱在几分钟内全输光了。

  “狗推”

  屏幕那端不断发来长文字,让周琳不要自暴自弃。但其实,这是网络赌博平台的“狗推”的善后计划,目的是既要控制周琳自杀的风险,防止此案上新闻,又要延缓周琳报警,给资金转移以充足的时间。

  刘易锋强调“夫妻两人共同解决”,答应帮周琳借钱还给她朋友。第二天,刘易锋称要去新加坡找朋友借钱,第三天,刘易锋说自己在新加坡酒驾被抓,手机被收走,要十几天。

  周琳虔诚地等待10天,直到在抖音刷到最新骗术解读。

  她终于再度走进了派出所。在她报案那天,同一个派出所还接待了另一位被骗十几万元的女子。

  刘易锋是假名,身处与云南接壤的缅甸北部,在周琳卷入的杀猪盘中,刘易锋属于推广运营人员,被称为“狗推”或“键盘手”。由于推广过程是通过诈骗来进行,他们大多数人身处国外,以逃避公安打击。

  除了缅甸,许多跨国犯罪人员还驻扎在柬埔寨与菲律宾,从业者有上百万人,诈骗中国客户的绝大多数是中国人。在这些国家,往往对线下赌场给予合法许可,这给网络赌博诈骗提供了灰色空间。

  电话里,王文勇也有一副年轻磁性的声音,他对记者自称曾在菲律宾和柬埔寨做过“狗推”。王文勇说,他本在福建夜场当服务员,后来他在驾校认识一位明哥,明哥向他介绍“杀猪盘”和网络赌盘的工作,明哥承诺一个月能挣2万块,于是他跟着明哥到了菲律宾。

  那是2017年,王文勇第一次到菲律宾。上班第一天,公司组织员工培训,培训的教材是美国“成人教育之父”戴尔·卡耐基所著的《人性的弱点》,以及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?勒庞的《乌合之众:大众心理研究》。“那是一套系统化的培训。”王文勇说,了解人性的弱点,有助于他操控客户的心理,而研读《乌合之众》,他理解了什么叫作“羊群效应”。

  王文勇把曾经每天聊天的“恋人”叫作客户。他认为心态不同是骗局成功的关键。“只要把对方想成客户,我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,他想要什么,我就肯定能给他什么,你不可能违背客人的意思。”

  筛选客户是重要的一环。杀猪盘公司通常会从婚介网站或交友平台购买客户信息,狗推们也会通过社交软件寻找猎物。有钱是好客户的金标准,而王文勇称,从他近四年的从业经验来看,离异人士比较好“开发”。“首先离异的人年龄稍微偏大,有相应的固定资产,其次,离异的人有感情需求。”

  在社交软件上,王文勇在自己的页面晒出豪宅豪车,或者旅游健身照,主动申请添加他为好友的离异人士,他会“重点培养”。

  “小胖子”就是这么一个主动上钩的猎物。她是独自带两个孩子生活的单亲妈妈,添加好友后,首先坦陈自己比较胖,“你可以叫我小胖子”。王文勇称,他从这些话语中判断,这是一个有些自卑的女人。

  “教科书”告诉王文勇,拿捏住一个人的弱点,更容易令他听从摆布。

  杀猪盘团伙诈骗教程内容 图片来自网络

  切入客户

  王文勇语气带有炫耀地说,与小胖子聊了12天后,他让她投入了十几万元积蓄和十几万元网贷。“我已经劝她卖房子了,后来想想还是算了。”

  王文勇只选择在晚上与小胖子通话,因为夜晚是做梦的时间。行话叫“切入客户”。他称,白天切入容易被打断,令对方滋生戒心,而在晚上,“她的思维会跟着你慢慢地走”。

  王文勇告诉小胖子,自己是企业高管,也离异了,独自带着女儿生活,于是在刚开始,孩子成了共同话题,稍微熟悉了之后,王文勇开始勾勒两个人的未来,并不提和投资有关的事情。

  “千万不能急,一急必死,不要硬去切话题,让她来问。”王文勇说,和小胖子沟通了三天后,他感觉对方对他有了感情,于是在深夜聊天中,他突然挂掉电话。

  小胖子拨回去,问挂电话的原因,王文勇自然地切入了“正在投资理财”的话题,但又没有过多解释。“我说有空再教你吧。”他说,要循序渐进地“钓鱼”。

  小胖子上钩了。第一把就想投注2万元。“我说你别充这么多,你亏了怎么办。”王文勇说这些话是为了培养信任度。前三天,王文勇只允许小胖子投入几百元,每次赚钱后,他都会夸赞“宝贝你真棒”,到了第四天,他开始鼓励加大资金投入。小胖子浑然不知,大额资金进入后,就已经不可能提现出来了。

  不论被包装为“理财平台”还是“投资平台”,这些都是押注式的赌博平台。王文勇承认,让客户是输是赢,能否提现,他都可一手操控。“我们慢慢钓大,上不封顶的,可以直接钓到她倾家荡产,网贷、信用卡之类的全部都要拿出来。”

  “我们时间付出那么多,不可能只是为了和你谈一场恋爱,我花那么多时间去包装你,不是为了和你聊天的。”对于这种工作的性质,王文勇有一套独特的逻辑。

  在大额资金被套之后,此前已建立的感情发挥了作用。“她不会着急取钱的,她会听你的,她已经沉迷到梦里了。”为了让小胖子增加投入,王文勇继续造梦:光靠平台里的投资,每天都能赚几千块,这样以后两人可以一起生活,不用上班了,孩子就请保姆照顾,他们可以到处旅游,带孩子去迪士尼。理想生活的诱惑,加上想要赎回此前投入的渴望,令小胖子倾囊投入。

  第十二天,王文勇失联了。留下负债累累的小胖子在原地。“一旦发生这种感情断了之后,这些客户也不会去伤害别人,她顶多就是自杀了。”他的语气故作轻松。

  被骗者也会在最后一刻戛然清醒。王文勇回忆起,他曾经骗过一位男同,那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北方男孩,白天的生活积极阳光,夜晚向他倾诉不得不隐瞒性取向的痛苦。同性恋者也是优质客户。“他们本来就是不被社会接受的人群,你去将心比心地和他谈,就太好切入了。”

  积蓄和网贷悉数投入后,男同还抵押了房子,但是在最后一刻,他突然拒绝充值,用30万元诱惑王文勇露面。“我当时劝他把这钱充进去,他说充的话,一分都不会充,但是我可以和他见面,他把钱直接给我,他还说就算我是骗他的也没事。”王文勇说,那晚对方发来视频通话,他接通后,用手把摄像头盖住了。

  主管叮嘱王文勇好好善后,但最后,他还是直接断掉联系。

  王文勇承认从事杀猪盘带来的罪恶感。但利益的诱惑更大。“杀猪盘的佣金是最高的,业绩50万元以上是20%,50万元以下是12%。”

  “我们有一点,永远不骗学生。”王文勇说,“学生难以经历感情的挫败,并且没有很多资金。”

  供应链

  李涛自称22岁,14岁辍学外出打工,16岁赌博上瘾,去年身背百万元赌债时,他在贴吧看到了出国打工赚大钱的招聘信息,于是通过中介到柬埔寨工作。“说直白一点叫诈骗。”出国后,李涛发现自己进入了犯罪团伙。

  在柬埔寨一年间,李涛换了几个公司,一直从事短期骗局。每过一个月,他都要把电脑主机拆开,把存储硬盘和芯片砸得粉碎,然后扔进湄公河,手机也要恢复出厂设置,要么卖掉,要么扔掉。“这样就没有证据了。”

  李涛现在所在团伙杀的“猪”是股民。不同于一对一骗感情骗钱的普通杀猪盘,他们需要多人炒群,制造声势。

  李涛的老板,更像一名投资人。如今电信诈骗已形成完善的供应链,骗局的一切环节都可采购。

  如何攒一个杀猪盘?李涛介绍,首先有专门的技术公司售卖网站或APP,这种网络平台可以收款,可以直播,还可以在后台修改开奖数据;接着,要聘请“老师”在APP上讲课分析股市,这些老师熟悉股票知识,有能力蛊惑股民在平台上充值,佣金高达数百万元。

  平台搭建好之后,还能购买真实股民信息。李涛介绍,这方面有专门的数据引流公司,他们对外售卖在正规证券机构注册的股民信息,这些信息被称为“底料”,引流公司还承包对这些底料初步的“转化”——挨个给股民打电话推销,添加有意向的人的微信,每成功添加一个人的微信,引流公司可赚几十到几百元不等。

  股民们被拉入微信群。李涛说,这样的群通常总人数有40人左右,但真正的股民只有20人,其余20人都是诈骗团伙的人员,即李涛和他的几十个同伙,他管这种工作方式叫作“炒群”。

  “我现在的公司,平均人手差不多在90个群左右。真的股民很少说话,基本上是自己人和自己人聊,聊不过来也要聊,每天都是这样。”李涛说,聊天内容有剧本,大多数时候复制粘贴即可,目的是诱导股民注册自己搭建的炒股平台。

  与一对一的杀猪盘一样,炒股平台的“老师”最初会推荐靠谱的股票,也会建议股民去其他正规平台投资,以建立信任。“我们一波大概在30到40天左右。”李涛说,按照剧本,与股民熟络一个月后,“老师”会提议股民在自家平台投资,并将充值时间限制在几天之内。李涛管股民充钱叫“做业绩”,他称,后台看到业绩做得差不多了,就会直接关掉网站和APP,卷款跑路,然后准备下一波诈骗。

  “投资是特别大的。”李涛说,他现在正参与的股民杀猪盘,还未收到业绩,投资就已经有500万元人民币。“买股民微信号,买网站APP,给导师佣金,钱都是很多。”李涛说,杀猪盘每个月重启,会更换新的网址,为了保密,身为键盘手的员工永远不知道下一个APP的名称和诈骗方式。“老板不会一次和你讲完整个流程,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走剧本,只有等到流程走到了,我们才会知道下一步的安排。”

  蛊惑人心的“老师”是关键。李涛回忆,在他参与的上一波杀猪盘,老师的定金是100万美元,折合650万元人民币,公司诈骗到股民的钱后,“老师”还要抽成10%。“我听我们总监讲,有的讲师一个月时间就赚了2000多万元人民币。”

  由于投资巨大,并不是每一波杀猪盘都能盈利。李涛回忆,他参与的上一波杀猪盘,“业绩”即诈骗金额只有1300多万元,但总投入高达3000万元。

  “这个东西就跟赌博有点像,老板有赌博心理。”他称,常有传说流传,有的公司用某个模式28天里做了2亿元业绩。正是这些“都市传说”吸引投资人进入,也令从业人员突破百万人。

  赌博网站如杂草一般屡禁不止,计算机专家根据周琳提供的诈骗网站IP,找到了相关联服务器所承担的网址,其大多数打开为赌博网站。 《等深线》记者苑苏文 摄

  “大佬”立足国内

  互联网增强了杀猪盘上下游配合的隐蔽性。但由于诈骗所得钱财多为人民币,洗钱链条多数与国内相关。

  李涛称,他此前所在的公司有分散式的办公室,团队都远程办公。“每个岗位都在不同国家。”他回忆,他所在的推广团队在柬埔寨和菲律宾,客服团队在缅甸和帕劳共和国,而财务和洗钱团队在国内。

  王文勇自称,他在网络赌盘从事过收放款工作,他回忆,收款和放款的有对公账户,也有私人账户,但都不是实名,来自国内倒卖账户的灰产,在他当时所在赌博公司内,这样的银行卡有很多张,每一笔钱款要在公司内转三层。

  作为最底层的出纳,王文勇直接与“客户”的账户对接。他称,当客户打钱进来,他会首先核对充值人信息,然后通知赌博平台“上分”。随后,他要第一时间把钱转给总财务,“因为警方可能冻结这张卡”,钱款到总财务账上后,总财务再转给老板掌握的汇总账户。

  接下来,这些赌资会流入“第四方”支付平台。这些平台是未获得国家支付结算许可,违反国家支付结算制度,依托支付宝、财付通等正规第三方支付平台,通过大量注册商户或个人账户非法搭建的支付通道。

  此类支付通道的其中一个特色是,将大额的资金打散,经过层层转换后再聚合,令其流向难以追踪。其往往以招募个人兼职和租赁的方式,控制大量个人支付宝账户。“这样的模式里,有几千人甚至几万人不止。”王文勇说,提供个人支付宝的兼职人员将其称为“网赚工作”。

  对于具体操作过程,王文勇称,兼职人员需要向平台缴纳500元押金,接下来平台会打来500元,要求兼职人员通过个人支付宝转到指定的账户中。“有的平台是每次只能转500元,有的平台更多,但每笔都是固定的小数值。”

  王文勇回忆,他此前所在的网络赌博公司使用这类平台时,平台根据洗钱金额收取6%~8%的手续费,金额越高手续费越低。而据他所知,平台给操作转账的兼职人员佣金只有1%。

  地下钱庄也是赌资的中转站。国家外汇管理局新疆分局在今年12月4日发表文章指出,涉赌资金主要通过非法买卖外汇、地下钱庄非法转移兑换资金、非法移机境外的境内商户POS机及刷卡等方式转移,其中八成通过地下钱庄转移。

  王文勇称,柬埔寨许多华人餐馆背地里做着偷渡和非法换汇的生计。“经常有人说,去柬埔寨开餐馆每年能赚几千万元,这些不可能是单纯卖饭的钱。”

  此外,中国警方在打击博彩网站洗钱链条时发现,赌资流入国内后,还可通过企业虚开发票、充值话费等方式进行洗白。

  12月11日,河北警方披露破获了一起涉案金额近百亿元的特大跨境网络赌博案。犯罪嫌疑人打通了手机话费充值平台-第四方代理公司-境外赌博网站的通道。记者获悉,在这起案件中,当有客户需要在线充值话费,客户却不向充值平台付款,而是将钱转至赌博网站在国内的账户,而话费充值订单的收款二维码会发向第四方公司,由赌资支付。

  王文勇说,赌资会到达国内。“最终可以是固定资产,可以是黄金,也可以是比特币或者其他虚拟币。”

  而为赌博网站提供服务器的人,也与国内有勾连。周琳曾请求一名计算机专家分析她所卷入的赌博网站,这位专家发现其服务器IP地址位于香港,但服务器销售商是广东东莞一家科技公司,根据这家公司所掌握的IP号段,计算机专家又发现了五个有网络赌博内容的网站,记者将这些网址复制在浏览器后,这些网站都尚能打开,内容是赌博。

  “目前杀猪盘黑产是一个产业链。从上游开网站的,提供技术、卖服务器的公司,一直到下游键盘手,十分完备。”这位曾分析过数十万个涉网络赌博网址的计算机专家指出,在海外的犯罪团伙,多是杀猪盘产业链底层的“键盘手”,而掌控上游产业链,如技术开发和洗钱团队的“博彩大佬”,实际上仍然立足国内。

  (周琳、刘易锋、王文勇、李涛均为化名)

  (编辑:孟庆伟 校对:颜京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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